飞鹰山很大,因山匪猖獗,方圆十里都没有人,自山腰以上,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房屋和些许田地。
顾炤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将整片山完全翻遍,他运用轻功在外面飞快的找了一遍,却没看见哪里有新翻出来的土壤痕迹。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颗心也越发焦灼起来,像极了五年前知道顾漓被忽可多掳走时那种心情。
其实在当初那场大乱之前,他打算跟岳烟举办婚礼的。
他置办好了红绸,亲自挑选好了嫁衣,也请人看好了良辰吉日,只差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让岳烟点头做他的新娘。
在边关那些年,他在前面带兵打仗,她在后面治伤救人。
他手上染下了多少罪孽,她手下就堆起了多少浮屠。
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和顾漓那种明媚动人的漂亮不同,她很温婉,像小桥流水,涓涓的浸润人的心田。
他却还是最爱她最开始胆小害怕的模样,怯生生的看着他,像一只极易受惊的小兔子,轻易地撞进他心里,撩动了他的心弦。
他和岳烟的情愫隐秘,从未公开过,他甚至从未跟岳烟许诺过什么。
他杀的胡人够多了,但顾家的血海深仇未报,他便还有使命未完成,所以他给不出岳烟承诺,只在心中下了决定,若是大仇得报,他能活着回来,一定娶她为妻。
但岳烟这么好,哪里是他能藏得住的?
营中不少被岳烟诊治过的人都知道军中有个脾气极好温言软语的岳大夫,人家岳大夫和一群糙老爷们儿不同,出身书香门第,是岳家遗孤,不仅医术了得,那身段和容貌也是一等一的。一双纤纤玉手虽不像京中那些娇滴滴的贵小姐妥善保养,但也是根根葱白,细嫩得很。
这么一朵娇花整日在军中晃来晃去,哪能不被人惦记上,但有陆啸镇着,个个都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轻浮草率。
所以顾炤虽然隐隐知道有人想打岳烟的主意,也并未放在心上,到底曾是顾家大少爷,骨子里有种天然的自信,自信自己足够优秀,也自信岳烟对他的感情足够深厚,无论他走出多远,她都会在原地等着他。
真正让他感觉到危机的,是陆啸在一次战后,当着他的面问陆戟对岳烟是什么感情。
话一出,顾炤和陆戟立刻反应过来陆啸是有意想给两人牵线,几乎是同时的,顾炤和陆戟站了起来。
“爹,我和岳烟是不可能的!”
“义父,他们是不可能的!”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顾炤的心思显露无疑。
陆啸在一开始的怔愣以后乐呵呵的笑出声,有种自家臭小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
顾炤没有笑,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胡人的仗总是会打完的,回京以后,又会有多少登徒子扑向他心爱的姑娘?他如何能保证经年之后,她还会等着他?
到底还是年少,他没藏好自己的情绪,被陆啸看出他的犹豫和顾忌,留下他和他彻谈了整整一夜。
陆啸那时已年近半百,见过的生死比他多得多,阅历也丰富得多,在他看来,顾家的冤屈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洗清的,仇也并不是一时冲动就能报的,既然顾炤和顾漓能活下来,想必他们的父母也不希望他们的后半生活在无尽的仇恨和杀戮之中。
陆啸跟顾炤保证,日后回京,会帮他给顾家沉冤昭雪,最终说服了顾炤放下仇恨去勇敢拥抱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道被他自己拷在身上十多年的枷锁,在那一夜,终于得以放下,顾炤感觉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前所未有的轻快。
岳烟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想以怎样喜悦的姿态拥抱亲吻她。
他先向她走出的第一步,后来,他也曾向她迈出最重要的一步。
如果顾漓没有出事,他们应该会顺利成婚,会共同孕育可爱的孩子,也许为了她和孩子,他甚至会做个不肖子孙,放下顾家的血仇,等战事结束,和她一起待在边关隐姓埋名,在这世间做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当初的过往不停在脑海中浮现,顾炤心浮气躁,挥剑斩断面前的一排翠竹。
到底在哪里?
他现在该去哪里找她?
“侯爷,顾大人在这里!”
有惊呼声传来,顾炤猛然回头,看见楚怀安翻身下马,面色冷沉的朝这边大步走来。
“顾炤,你果然在这里,你知不知道……”
楚怀安想问他知不知道现在京中上下都知道他出手制造了一场灭门惨案,他身为昭冤使,手上却沾染了命案,然而话没说完就被顾炤打断:“你带了多少人来?”
“三十精锐,你想做什么?”
“让他们挖地找棺材!”
“找棺材做什么?”楚怀安一脸莫名其妙,顾炤抓紧手里的剑:“我怀疑岳烟被他们活埋在了这里!”
他在这里已经号了小半个时辰了,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岳烟已经等不起了。
知道事关人命,楚怀安没再多问,将命令传达下去,所有人迅速在寨子周围散开,楚怀安也拔剑加入。
然而飞鹰山这么大,即便有二十几个人,这数量也太少了。
“这样找太费劲了,顾炤你冷静的回想一下,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里以后都发生过什么,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埋一个人,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
楚怀安冷静分析,顾炤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埋头在地上翻找,没有趁手的工具,他的手早就被剑划出一道道血痕。
这个疯子!
楚怀安皱眉在顾炤肩上打了一拳。
“顾炤,你给我冷静一点!她在等你救她!”楚怀安抓着顾炤的衣领怒吼,他能理解顾炤的心情,但这种时候,他能做的只有让他冷静下来。
她在等你救她!
这句话其实说反了,是他一直在等她来救他。
他把良善寄托在顾漓身上,顾漓不在了,他便成了魔。
但他把最后一点微末的爱寄托在了岳烟身上,如果岳烟不在了,他就没了心,会成为一个真正冷心绝情的怪物!
收复胡地的时候,忽鞑抓了岳烟作为人质,他毫不犹豫的射出了手里的箭,后来又在岳烟肩膀上刺了一下,他知道那天的举动让岳烟心冷了,但她不会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的。
她若是不幸死了,他会在杀了忽鞑以后,再自我了结去下面找她。
到了下面,她要打要骂,他都是会认的。
如今顾漓和陆戟举行了婚礼,他却不那么想死了。
也许他还可以活很多年,看她找个如意郎君成亲,看她相夫教子。
他已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还是想在一个离她稍微近点的地方,以另一种方式看着她。
“你好好想想,她到底是被埋了,还是被藏在某个地方了?”
楚怀安揾怒的声音拉回顾炤的思绪,顾炤拂开楚怀安的手坐起来,仔细回想着这一路发生的事,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大眼睛,提剑冲进寨子大堂。
大堂还是之前那样,地面还有几口他之前翻出来的棺材。
他一开始就是被引到这里来的,在翻了几口棺材之后,他才推测岳烟被人活埋了,又立刻排除了岳烟在这里的可能,跑到外面像没头苍蝇一样找人,现在回想起来却很不对劲。
那个人是被他一路追到这里来的,根本没有可能在他找来之前把岳烟埋下去,而且那人真的想活埋了岳烟,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埋了,反而还要给他提示?
前后串联起来,顾炤只想到一种合理解释:那个人当时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把岳烟埋下去,只是用大堂里的棺材转移了顾炤的注意力,让顾炤乱了方寸离开大堂,那人再折返回来将岳烟钉进了棺材,而那口棺材现在一定就在这个大堂!
“她在这里!”
顾炤肯定的说,楚怀安没有多问,抬手放到唇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哨音,将三十人都召集到大堂里。
“先挖这里!”
一声令下,三十人迅速将大堂掀了个底朝天,却只再找出两口棺材,棺材里都装着干尸,岳烟并不在里面。
顾炤黑沉着脸看着地面,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浸出了细密的汗珠。
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棺材里的空气应该很稀薄了,她会穿不上气,会觉得胸腔刺痛难忍,会一点点被窒息折磨而亡……
顾炤闭上眼睛,强行将纷杂的思绪赶出脑海,又将这一天一夜发生过的事翻来覆去的回想起来。
他是在去国公府的路上看见岳烟被人带走的,然后他一路追出了城,到了这里,进了大堂以后,他跟丢了人,然后在这里发现了飞鹰寨大当家孙武刻在墙上的画……
画!
顾炤睁开眼睛,走到墙边敲了敲,声音很实,不像是空心的,但顾炤不信邪,提剑对着那石刻乱砍起来。
墙上留下一道道锐利的剑痕,每一刀下去都火光四溅。
突然,不知道顾炤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几支暗箭射了下来,堂中的人迅速躲开,顾炤停下来,在最后一剑的剑痕处,看见了一个生了锈的凸起。
那东西早就腐烂,被厚厚的青苔覆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顾家以前也有研究这个,顾炤回想了一下刚刚那几支暗箭射出来的方向,很快明白过来原理,顺藤摸瓜,找到了藏在最中间那个垫着虎皮大椅下面的总机关。
顾炤用剑鞘往机关上戳了一下,三支暗箭迅速射出,顾炤撤身避开,暗箭射到洞顶,顾炤再用剑鞘戳了一下,摆着大椅的地面震动起来,缓缓移开,一口漆黑的棺材出现在眼前。
棺材木头是旧的,但上面两指粗的铁钉是新的,被死死的敲在棺材上,将棺材钉得死死的。
楚怀安跳进坑里,和顾炤一起合力撬棺材。
棺材上钉了足足十颗铁钉,棺材盖严丝合缝的盖着,根本不好使力,撬了两下没撬动,顾炤直接跳到棺盖上用剑劈。
劈了十多剑,棺盖被劈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那缝隙,顾炤一眼就看见岳烟紧闭的双眸和惨白的脸。
找到了!
顾炤又劈了几剑,借着缝隙将剑鞘插进去,用力一撬,棺盖轰然炸开,一时木屑翻飞。
顾炤跳下去,将岳烟从棺材里抱出来放到地上,抬手一探,已经没了鼻息。
“怎么样?”
楚怀安问,顾炤没动,楚怀安上前一步想看看岳烟还有没有脉搏,顾炤突然俯身覆上岳烟的唇,渡了一口气给她。
活下来!
阿烟,求你活下来!
顾炤在心里呐喊,近乎卑微的用了求这样的字眼。
他不信鬼神,不信善恶终有报,却因为她还有着害怕。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无数回忆都涌上心头。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夜里,在明月清辉的见证下,他蹲在她面前问过她会不会喜欢他。
当时她吓傻了,完全不知道他问了什么,他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她终于回过神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蹦起来,又羞又臊的想要逃离,他却故意捂着肩膀喊疼博她同情,骗她停下。
“你……伤口流血了吗?”
她问,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他耍着无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本正经的撒谎:“嗯,流血了。”
她咬唇不语,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一跺脚折返回来,小心翼翼的帮他退下衣服,竟意外地让她在背上找到一条几寸长的伤口。
伤口不深,也早就没流血了,他没有当回事,她却看得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找出药给他敷上,又摸出手绢帮他包扎了伤口。
她手巧,用手绢打了个蝴蝶结。
他瞧着她的手入了迷,鬼使神差的抓住她的手亲了一下。
“流氓!”
她大骂了一句,推开他撒丫子逃走,他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的笑起,还回味的舔了舔唇。
她身上的味道很香,还有点甜。
不过,他好像被拒绝了。
他那时只是有点难过,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在山顶坐了许久才起身下去,走了没多远,却发现山路上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快步走过去一看,他的傻丫头根本没有跑远,就抱膝坐在这里陪着她呢。
“怎么没走?”
他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哑,染了情动的欲念。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满是水光,可怜得紧:“这条路好黑,我怕。”
他将自己的手伸到她面前:“牵着。”
她眨巴了下眼睛,又滚落一滴泪珠,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迅速收紧手,一把将她拉起来,因为太过用力,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少女的芳香扑鼻而来,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立刻跳开,却又不敢挣开他的手,只能低下头装鹌鹑。
他始终记得她的手很软,比她的性子还软,握在掌心柔柔的,还有点凉,舒服极了。
“这样还怕么?”
他问,她摇了摇头,许是觉得夜色很黑没有被看见,又急急的补了一句:“有你在,再黑我都不怕的!”
她怕黑,却不怕刚刚杀人分尸的他。
他手上有人命,染了杀戮和血腥,可在害怕的时候,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非常强烈的依赖着他。
那时他在心里许诺,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黑,他都会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
可后来他失了言。
顾漓的死其实是怪不得她的,她是大夫,注定要救死扶伤,况且当时镇北军和边城百姓的关系很好,他们都曾受过这些百姓的恩惠,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是他抛下顾漓去找她的,严格说来,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顾漓。
如果当初情况对换,他寸步不离的守着顾漓,换成是她被忽可多抓走凌辱至死,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忽可多和那些胡人为她报仇!
她向来是没有错的,只是顾漓死得太惨,他无法说服自己忘记顾漓和她幸福的走下去。
他总觉得,如果他和她幸福了,就是他再一次抛弃了顾漓。
那是他捧在手心悉心呵护长大的小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孤苦伶仃?
“顾炤,她死了!”
有人在他耳边大喊,顾炤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当初顾漓惨死的时候,也有人曾这样在他耳边喊过,但他没听,后来在他耳边说话的人被忽可多一刀杀了,血溅了他一身。
隔着满眼血红,忽可多一刀剜了他一只眼。
被生生剜掉一只眼的痛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痛入骨髓,足以逼疯任何一个人,可在那种情况下,他又觉得没有心里的伤来得痛。
心里的痛于无形,却好像把每一寸筋骨都敲碎了一般。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却依稀记得,在他每次走到鬼门关的时候,都能听见她轻柔的关切的有些发颤的声音:“顾炤,我来救你了!”
她答应过要救他,所以不管受了多严重的伤,他都要撑着一口气活下来。
现在,她却要先他一步而去,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般想着,顾炤捏着岳烟的唇又俯身贴上,渡过一大口气。
这口气渡完他没急着离开,紧紧的贴着岳烟,隐隐感觉她的唇瓣有些凉。
不许死!
他狠狠地碾过她的唇,像在发泄这么多年无从宣泄的思念,又像是在死亡面前做着最无力的挽留。
不要死,留下来,不管为了谁都好!
嘴里尝到血腥味,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的,正要再渡一口气给她,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楚怀安面色铁青的掀开顾炤:“我带她回城找御医!”
说着话,楚怀安把岳烟抱起来,顾炤这时的理智不大清醒,下意识的抓起地上的剑要从楚怀安手里把岳烟夺回来。
“顾炤,你敢!”
楚怀安冷呵一声,抱着岳烟不避不躲。
顾炤的剑在离楚怀安胳膊一寸的地方停下,不是被楚怀安那一声震住,而是因为岳烟醒了,正好睁开眼睛看着他。
更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手里的剑,岳烟醒来的时机太巧,这个姿势,像极了他要趁她昏睡不醒的时候杀了她替顾漓报仇一样。
“你想我死吗?”
岳烟望着他问,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脸色是惨白的,眼底也布满了血丝,唇却被血珠浸染得殷红艳丽。
我没有!
他想回答,却没能张开嘴,身体也是僵的,手里的剑也没能挪开一寸。
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岳烟舔舔唇,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但是……顾炤,我胆子小,尤其怕死,你若是想要我的命,便自己亲自来动手吧,我是绝对不会自己去死的。”
岳烟的脑子也是昏沉沉的,极度缺氧的后遗症是她的脑袋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刚刚她躺在棺材里将边关的事全部回忆了一遍,这会儿却又好像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她是如何和顾炤相识,也记不得她是怎样对他动心的了。
如果真的不记得,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痛?
“咳咳!”
岳烟轻轻咳了两声,楚怀安抱着她走出去,走了十来步,岳烟挣扎着开口:“侯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楚怀安干脆利落的把她放下,岳烟身子晃了晃,慢吞吞跟着他朝山下走去。
“是阿梨让侯爷来帮忙的吗?她一定担心坏了吧,都是我不好。”岳烟愧疚的说,楚怀安没说话,给了她一个‘你知道就好’的表情。
除了苏梨,他对别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这点和当初刚到边关的顾炤是很像的。
岳烟看着,一下子晃了神,眼角不受控制的滚下两行热泪。
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面,很可能会死的时候,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怎么办,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叫顾炤的男人。
可是劫后余生,她醒来看见的第一眼,却是那个男人拿着剑笔直的对准自己。
她那么那么喜欢他,要怎么做才能承受得起他在心里给她定下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