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你不讲理!(1 / 1)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烛火摇曳,在墙上投射出影影绰绰的黑影,似鬼魅张牙舞爪,又似生魂限于泥沼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苏湛在楚凌昭的带领下穿过牢房,偶有冷风刮过,带来满面腥腐之气,苏湛揪着袖子捂住唇鼻,紧紧跟在楚凌昭身后,却又不敢抱楚凌昭的腿。

绕过几道弯,终于到了目的地,狱卒放下灯笼从腰上取下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钥匙很多,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惊悚。

这一间牢房与别处不同,牢房四周并不是铁栅栏,而是严严实实的石壁,只留了一扇小门,仅供一人通行。

狱卒推开牢门,牢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响,苏湛紧紧贴着楚凌昭的腿站着,透过缝隙隐约看见墙上有一个狰狞的庞大异常的黑影,不由得惊呼出声。

“啊!”

苏湛叫着下意识的转身撒腿就跑,刚跑了两步,被楚凌昭揪住后衣领拎起来抱进怀里。

这是九五之尊的怀抱,连刚出世的小皇子都还未曾享此殊荣,苏湛却一点没觉得受宠若惊,只紧紧抱住楚凌昭的脖子:“有怪物!”

他低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转瞬又害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事,将脑袋埋进楚凌昭的脖颈。

楚凌昭轻轻拍了下他的背:“没有怪物。”说完抱着苏湛走进去。

牢房里确实没有怪物,扈赫被人用铁链捆在十字形木桩上,高大海正在帮他处理伤口,鉴于他在校场上的凶残表现,没人敢把他放下来,所以伤口处理起来比陆戟的要麻烦一些,有些地方的小伤根本处理不到。

扈赫伤得不比陆戟轻,陆戟的伤都是口子,血糊糊的,而他的伤都是内伤,主要是陆戟在场上对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赤手空拳,不见血,却也并不好受。

高大海检查他胸膛的时候,就发现胸骨和肋骨有不同程度的断折,只能先用木板固定然后再想办法复位,只是这期间呼吸时,胸腔都会很痛。

扈赫却也和陆戟一样,好似感觉不到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自进了天牢,扈赫就一直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哪怕高大海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没用的废话,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楚凌昭抱着苏湛进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苏湛那一声惊呼,眼珠轻轻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刚刚在校场他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现在不需要再多看。

“案犯情况如何?”

楚凌昭轻声问,把苏湛放下,苏湛认出扈赫是之前在校场和陆戟对打的人,心里又气又害怕,抱着楚凌昭的脖子不肯撒手,楚凌昭想把他拉下来,苏湛哭嚎出声:“爹爹骗我!我不要看见他,他不是我舅舅!呜呜呜……”

他不是我舅舅!

这只是苏湛害怕时一句无心的童言,却像一把利刃死死的戳进扈赫的心脏,还伴随着苏湛的哭声狠狠搅弄了一番。

苏湛还小,从没见过娘亲和舅舅曾经有多期盼他的降生,有多爱他。

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还小,不必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多离奇曲折,这不是他该背负的东西。

脑子迟缓的运作着,扈赫费力的抬头,掀眸透过杂乱的头发看向苏湛,声音沙哑着一字一句道:“对,我不是你舅舅!你爹是个大骗子是个混蛋!”

“我爹才不是骗子和混蛋!你才是!”

苏湛想也不想,扭头大声反驳,胖乎乎的小手捏成拳,泪蒙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和扈赫对视。

这个距离角度,和远远地从观看台看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

扈赫可以更加清晰的看清苏湛的长相,可以看见他倔强的小脸和不屈的眉眼,他这性子和阿漓当年被他欺负得哭起来一模一样。

更多更尖锐的话堵在喉咙,化为无形的刀刃将一切都削得支离破碎。

扈赫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苏湛。

苏湛反驳完,整个人便僵住了,他看见扈赫布满血丝的那只眼,更看见另外一只空荡荡的眼眶。

被头发遮掩的脸上布满了狰狞扭曲的伤,像个活生生的怪物,现在这个怪物正直勾勾的看着他。

苏湛一动也不敢动,连哭都忘了,小肩膀不停地颤抖着,他很害怕,很想爹爹。

高大海犹豫地看了楚凌昭一眼,胖乎乎的脸上写了几个大字:情况很不好!

“跟朕出来!”

楚凌昭命令,知道他不想在苏湛面前说这些。

听见楚凌昭要走,苏湛立刻转身想跟上,被楚凌昭冷冷的眼神制住:“你留下!”

这个时候他是杀伐决断的帝王,哪怕面对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也不会有过多的怜悯。

苏湛瘪瘪嘴,眼泪堆在眼角,想哭又不敢哭。

高大海忙不迭的拎着药箱往外走,从苏湛身边路过的时候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别怕,他现在一动也动不了,你可以打他踢他骂他,为你爹爹报仇!”说完还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苏湛:“……”

你这个胖老头子坏得很,我信你个鬼!

苏湛眼泪汪汪的瞪着高大海,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牢房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

屋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一个被捆着的怪物。

苏湛站在原地没动,垂下眸子也不敢再看扈赫,不知道站了多久,苏湛腿酸了,他悄悄掀眸看了扈赫一眼,见他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心里又怕又恼,又坚持站了一会儿,他实在撑不住了,咬咬牙,一股作气跑到牢门边紧贴着牢门坐下。

扈赫的眼睛随着他的移动转向牢门,目光灼热且存在感极强,苏湛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你……你不许看我!”

他怕得很,说出来的话没有一点底气,只会惹人发笑。

扈赫没笑,他用目光取代指尖一寸寸描摹苏湛的小脸,想将他的样子全部刻进心里。

这样的目光其实是没有攻击性的,苏湛虽然害怕,却也察觉得出来,但他不想让扈赫看,抱住膝盖就把脑袋埋进腿弯。

他本来就小,这样一来看上去就更小了,小小的一团缩在牢房门边,弱小又无助,可怜极了。

扈赫知道楚凌昭是故意把苏湛留在这里的,也知道楚凌昭的意图,可看见苏湛小小一只缩在那里,他还是忍不住想和苏湛说说话。

然而一开口,却并不是什么好话:“喂,你爹是不是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苏湛果然立刻抬头反驳,红彤彤的眼睛努力瞪大,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气势,想了想又道:“我不叫喂,我有名字,我叫苏湛!”

毕竟是小孩儿心性,被人一激,便乖乖报上了自己的名讳。

扈赫眸子微闪,想起多年前某日那个娇娇软软的女子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在高高的书架前哀嚎,取名字好难,他抬手随意一指,指着那个‘湛’字平静无波的开口:“就叫陆湛吧,与阿漓一样都带着水,性子必然温柔,且湛有干净纯粹之意,让他一生干干净净无忧无虑也好。”

“兄长好厉害!我这就去告诉夫君,我们的孩子名字定下来了!”

女子崇拜的欢呼,雀跃着离开,他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笑起。

其实那个字,并非他不经意的一指,而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筛选才做下的定夺。

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名字竟沿用至今。

不过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扈赫掀眸看向苏湛:“你父亲姓陆,你为何改了苏姓?”

苏湛皱眉,有些纠结,虽然爹爹说这个人是舅舅,他问什么就可以答什么,可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万一他告诉那个胡人王上做坏事怎么办?

苏湛的迟疑全被扈赫看在眼里,他想起之前在校场之上被丢过来那个木牌,木牌上的女子叫苏梨,似乎是陆戟的新欢。

思及此,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竟然随了那个女人的姓!”扈赫笃定的说,语气对苏梨很是不屑。

苏湛两颊气得鼓起来,他站起来,实在没忍住,冲到扈赫面前:“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打伤我爹爹又咒我爹爹死,现在还看不起我娘亲,你凭什么?我娘亲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许这样说她!”

苏湛气得不喘气的说了一通话,两手叉腰,对苏梨的维护之意显露无疑。

扈赫的心脏越发的疼起来,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个女人不是你娘亲!”

你娘亲的确很好,但不是那个女人!

扈赫几乎是吼出这句话来的,他很生气,怒火灼烧让他本能的挣了挣,将捆着他的铁链挣得哗啦作响。

苏湛吓得后退两步,小脸有些发白。

他记得陆戟是不让他叫苏梨娘亲的,也知道自己的娘亲叫顾漓,是个很好看很温柔的女子,刚刚陆戟也跟他解释过,舅舅就是他亲生娘亲的兄长。

他说错话了。

苏湛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觉得眼前这个怪物是坏人,他不想向坏人低头。

咬咬唇,苏湛大声反驳:“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娘亲,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说话是什么声音,只有苏姨陪着我,苏姨对我很好,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娘亲,谁也不许欺负她!”

你没见过你娘亲,是因为她为了保护你,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

她生得极好看,说话温柔又轻灵,任谁见了她都会喜欢她的。

她才是你娘亲!

她才是你应该大声维护,不容任何人欺负的人!

扈赫在心底反驳,然而干涸的唇嗫嚅了两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孩子,她娘亲为了他都承受了什么?

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如果在知道一切真相以后,还是觉得那个叫苏梨的女子更好该怎么办呢?

阿漓,如果你在天有灵,听见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你会难过吗?

这就是陆戟教出来的好儿子!

心脏痛得几乎要炸裂,扈赫又垂下头去,他没再看苏湛,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反正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要维护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听得苏湛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他想再说点什么,扈赫突然轻咳一声,竟是咳出一口黑红的血来!

扈赫咳得停不下来,像是陡然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再也支撑不住这具残躯。

苏湛的心一点点揪起来,他还小,对扈赫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如今见他咳成这样,心里还是渐渐生出两分不忍:“你……你怎么了?”

扈赫不想再和苏湛说话,趁着咳嗽的间隙吼了一句:“滚!”

吼完,又是剧烈得好像要将肺腑咳出来的咳嗽。

苏湛这个时候也看出来他确实不会伤人了,没那么害怕了,壮着胆子道:“是……是你先说我娘……苏姨不好的!”

苏湛还想叫娘亲,想到扈赫刚刚的激动,硬生生改了口。

扈赫仍是不理他,苏湛有些生气,又朝扈赫走近了一点,闷闷道:“你不能这样不讲理,本来就是你做得不对,你不说苏姨不好,我也不会那样说的,我爹说我娘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还让路过商队里的书生画了一幅我娘的画像,但是他说那个书生笔墨不佳,没有画出我娘千分之一的美。”

扈赫终于止了咳,他想他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人,这孩子怎么还会天真到要和他讲道理?果然是随了陆戟的性子。

“我娘很漂亮,人也很好,这些我爹都跟我讲过的,他还说我有个很厉害的舅舅,比他还要厉害很多,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我爹,舅舅比他还厉害,我在心里想过无数遍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没有一个是你这样。”

苏梨看着扈赫说,到底是在边关长大的,他的承受能力比一般孩子要强很多,至少现在已经能够从容不迫的和扈赫说话。

扈赫瞧着他,依旧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是你舅舅!”

“我爹不会骗我的。”

苏湛笃定的说,陆戟不会骗他,那就说明他其实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他舅舅,只是他不肯接受而已。

扈赫没再开口,牢房里安静下来,一大一小对视着,莫名生出两分温馨的暖意。

过了一会儿,还是苏湛主动开口。

“舅……舅?”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语气带着不确定和生疏艰涩。

扈赫垂眸,连脑袋也垂了下去,不回应苏湛,也不愿与他对视。

“舅舅!”

苏湛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更干脆,声音也更响亮坚定。

他很确定,这个人是他舅舅。

扈赫的肩膀抖了一下,刚刚还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却根本无法掩盖心底的翻涌的战栗的难堪。

他被锁链捆在木架上,是最杀孽深重的重刑犯,可一个孩子站在他面前,用最纯净无辜的声音喊他舅舅。

他喊的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的剔除他身上的腐肉,一点点露出被仇恨扭曲腐化的骨脊,让那被束缚折磨的灵魂得以重见天日,却又再经不起日光的照耀。

他想缩成一团,回到那污浊不堪的沼泽,也不愿在这里面对这个孩子。

“呵呵!”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冷嘲,对陆戟,也是对他自己。

陆戟这一招用得太狠,比他狠太多了。

在苏湛面前,他所有的防御都不堪一击!

“舅舅,我刚刚说错话了,我很想念娘亲的,爹说你画得一手好丹青,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再看见娘亲的人了,你帮阿湛画一幅娘亲的肖像吧!”

苏湛说着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抓扈赫的裤腿。

他的手胖乎乎白嫩嫩,一点点探过来,泄出内心的紧张和小心思。

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扈赫冷冷开口:“这是陆戟教你说的吧?”

“……”

“以为画一幅画就能让我开口了?他是觉得我不会用毛笔来杀人吗?还是有自信我不会对你下手?”

扈赫很自负,也有自负的资本,只要他想,其实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把苏湛杀死,毕竟他这样小,又这样脆弱。

苏湛被他威胁的语气吓了一下,然后出乎扈赫的意料,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舅舅!你吓到我了!阿湛刚刚都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这样,爹说以后让我给你养老,你眼神不好了,我不会嫌弃你的,如果可以,我还会想办法找人给你说个媳妇儿,我们一起去边关把娘的尸骨迁回京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好吗?”

扈赫:“……”

陆戟你他妈都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舅舅!你别傲娇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的,你之前跟爹打架的时候,我喊了一声,你不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对爹手下留情了吗?现在你再帮我画一张我娘的画像也没什么的,等我见过我娘以后,我就知道她有多漂亮了,我以后会告诉别人,我娘特别好看,比苏姨还好看!”

扈赫没跟苏湛相处过,不过就这会儿苏湛抱着他的腿说的这两大段话他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有多鬼精,小心眼儿不知道比旁人多了多少。

“你跟谁学的这些旁门左道?”

扈赫问,语气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松软。

苏湛抱着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小脸皱着,像个胖乎乎的包子,他严肃又正经的纠正:“舅舅怎么能说我这是旁门左道呢?我这是聪慧!是我娘亲教我的!”

“我说了那个人不是你娘亲!”

“我不是说的苏姨,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娘亲!”苏湛认真的反驳:“我娘亲有一个小本本,上面是她教给我对付舅舅的十大妙招,第一,舅舅喜欢冷着脸,但是个纸老虎,只要抱着舅舅的腿撒一撒娇就好了!”

苏湛煞有其事的说,兴致上头,松开扈赫,推开一步,举起右手,伸出两根短小胖软的指头:“第二,舅舅其实是个很不正经的人,最喜欢耍小聪明!娘亲说舅舅小时候可调皮了,最喜欢恶作剧戏弄她,我要跟舅舅学习,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替娘亲报仇!第三……”

苏湛摇头晃脑,将学堂里先生抽背那一套学得很是到位。

不管这话是陆戟说的,还是顾漓真的给苏湛留了这样一份手札,扈赫的思绪都不可避免的被拉回到那些被遗忘蒙尘的时光里。

那时顾家还没有被灭门,那时他还是顾家大少爷。

他白日去学堂念书,身边总跟着矮墩墩胖乎乎的小阿漓,他总喜欢戳阿漓软嫩的小脸,阿漓也不会生气,只会当他在与她玩耍,抱着他的手咯咯的笑个不停。

阿漓真的很喜欢笑,后来在边关,也是她一直守在他身边,拉着他,才没有让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后来她没了,拉着他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只是没想到,时隔五年,她会留下这样一个缩小版的孩子,将那根断了的弦重新续上,试图将他从恶臭滔天的炼狱再拉回人世。

可他身上早已裹满血腥,无法再见天日了。

“我不记得你娘长什么样了。”

扈赫打断苏湛的话,他的语气又恢复一开始的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和苏湛真的只是陌生人。

苏湛咬唇看着他,他垂下脑袋完全放松身体,摆明了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舅舅,你怎么可以不记得我娘亲长什么样?”

苏湛问,眼眶发红,扈赫不再说话,连眼皮都没再掀一下。

“舅舅……”

苏湛不停地和扈赫说话,但扈赫就像冬眠了一样,再没有回应一句。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湛说累了,也有些气馁起来,他重新回到牢门边,靠着铁门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舅舅比娘亲小本本上写的还要高冷,而且蛮不讲理,娘亲怎么还能觉得他可爱呢?

苏湛开始深深的怀疑,那个小本本也许是舅舅逼着娘亲写下来骗人的,他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牢房里陷入僵局,这厢高大海和楚凌昭走出牢房以后的谈话也并不乐观。

“陛下,从臣方才的诊断来看,扈赫也中了与侯爷一样的毒,且中毒程度远远深于侯爷,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还需仁贤郡主亲自来一次。”

“如此说来,忽鞑就是用这种药在控制为他卖命的那些人?”

“很有可能。”

楚凌昭眉头紧锁,如果忽鞑是用药物控制,那被控制的人应该需要定时吃药来抑制毒发,宫外的人还好说,如果宫里也有人被控制,那这些药会如何送进宫来?又通过什么样的手段送到指定的人手中呢?

若要隐秘的不被发现,起码要在宫里形成一个非常完善的运作团队。

这样的团队,从守宫门的侍卫,要内务府检查的宫人,再到各宫伺候的人,层层递进,会不会有一天这药也会送到御前?

楚凌昭越想越觉得后怕,沉着脸抬手让高大海退下,径直去了赵寒灼平日办公的房间。

赵寒灼还在外面抓人,半个时辰后才匆匆回到大理寺,听说楚凌昭还在这里,立刻赶来觐见。

“臣拜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楚凌昭伸手扶住他:“如今情况如何?”

“可能与侯爷接触到的人,运酒进宫和负责检查的宫人都被抓起来了,忽宛颜公主和两位侍女也被控制起来,臣已经让太医对她们身上携带的物品和血液进行检查,暂时还没有发现问题。”

“辛苦了!”

楚凌昭沉声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穿着准备上场与胡人勇士决一死战的那身黑衣,整个人看上去冷峻又让人安心,哪怕出了现在这样的乱子也没有任何的慌乱不安。

楚凌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现在他并不是无人可依,无人可信。

“张德被关进天牢以后,可有交代什么?”

“臣对他用了些刑,但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愧对先帝和陛下的信任,再无其他。”赵寒灼说着,表情有些凝重,他做大理寺少卿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配合,一心求死的案犯,只是也被连日发生的意外扰得有些许烦躁。

他们都很清楚胡人使臣团此番进京,是一件多重大的事。

若是不能尽快查清这背后的隐情,只怕国难降至!

“张德这几日在狱中可有出现嗜睡、精神不振或者骨头酸软的情况?”

赵寒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臣倒是听闻狱卒回禀过一次,不过请了大夫看过,也没有瞧出什么病症,陛下如何得知?”

“他是中毒了!”

楚凌昭冷冷的说!复又想到陆戟之前说楚怀安一到浔州就病了,浔州城中也有不少人有相同的症状,他们担心是瘟疫,才会在浔州停留数日迟迟不肯进京。

楚怀安回京以后,楚凌昭也派了御医赶赴浔州,但收到的回信都是无疫情,只是寻常的换季风寒罢了。

“爱卿即刻派兵把守城中水源,另外快马加鞭去浔州,探查浔州城里现在的情况,如有任何意外,立刻回禀!”

“是!”

赵寒灼沉声答应,转身要走,又被楚凌昭叫住,赵寒灼转身看着楚凌昭,楚凌昭抬手揉着眉心:“爱卿这几日注意饮食,狱中守卫也一定要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朕有些担心。”

他才继位三年,三年时间一直算得上是殚精竭虑,但从宫乱到现在,各种事情层出不穷,他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刻,这个房间只有赵寒灼和他,饶是一代帝王,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疲惫和软弱。

“爱卿,朕担心朝中有人会公然造反,拥胡人为王!”

公然造反,拥胡人为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胡人使臣团这次并不是奔着和亲来的,而是奔着这个皇位来的!

若时机成熟,忽鞑振臂一挥,朝中有人响应,直接拥忽鞑为王,坐上皇位,那他就真成了千古笑话了。

胡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直捣黄龙,擒了他这个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城中防守众多,胡人使臣团只有不到二十人,况且今日还折损两人,应该不会……”

“不!爱卿你说错了!”楚凌昭撑着脑袋苦笑出声:“在这偌大的京城,忽鞑的人远不止使臣团里那点人!”

“……”

赵寒灼没了声音,楚凌昭这句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偌大的京城,还有胡人的细作,且不知数量。

所以刚刚赵寒灼才会让他注意饮食。

这座皇城早已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瓦解摧毁。

“臣明白了!”赵寒灼一脸肃穆的回答,朝楚凌昭行了君臣之礼:“无论发生何事,臣都会站在陛下身边,与远昭共存亡!”

他的声音不大,可字字砸地有声。

赵寒灼点了点头,复又想起顾远风和苏梨也被关进了牢里,低声道:“以爱卿之见,顾远风和苏梨是可信之人吗?”

“是!”

一刻钟后,顾远风拿了楚凌昭的手谕临时接任了京兆尹的职务,带兵配合大理寺行动。

两刻钟后,苏梨拿着楚凌昭给的腰牌走进太医院。

“阿梨,你没事吧?”

一看见她,岳烟就急切的冲过来抓住苏梨的手,她袖中的暗箭还没有拆下,岳烟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苏梨微微摇头,示意岳烟不要声张。

“无事,侯爷如何了?”

“已经喝过药了,不过还没醒,约莫还要再等等。”岳烟低声解释,明显感觉短短几个时辰内,整个皇宫都变得鹤唳风声。

每个人脑子里都绷着一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

“嗯。”苏梨点头,反手握住岳烟的手,也没避讳有宫人在,微微拔高声音:“侯爷中毒一事非同小可,陛下现在怀疑有人在浔州城投毒,意欲制造恐慌,趁乱行不轨之事,烟姐姐如今肩上担着的可是远昭万千黎民的生死,还请烟姐姐早日研制出解药来才好!”

岳烟诧异,没想到这样重要的事苏梨就这么说了出来。

苏梨面不改色,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所有宫人都低垂着头不敢吭声,不敢露出一丝异样。

苏梨这才拉着岳烟进了太医院后面的药材库,甫一进去,苏梨从身上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递给岳烟:“从现在开始,我会十二个时辰都守在你身边!”

怕隔墙有耳,苏梨给岳烟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头顶还有人看着。

岳烟抓着匕首,紧张得额头浸出冷汗:“阿梨,这……”

苏梨在她手上拍了两下:“保护好自己,以备不时之需!”

来太医院之前,楚凌昭已经把情况都简单跟苏梨说了一遍,现在岳烟能不能研制出解药至关重要,刚刚她说那么多,也是故意说给宫里的细作听的。

情况已经很危急了,这场战役马上就要燃起硝烟,不论虚实,必须棋行险招,才能扭转劣势,不任人宰割!

事态紧急,楚凌昭只说了中毒一事,没说陆戟伤得如何,也没说苏湛如今身在何处,苏梨心里也很着急,但她现在必须守在岳烟身边。

有剑,她替岳烟挡,有毒,她替岳烟尝!

“阿梨,将军和阿湛……”

“他们不会有事的!”苏梨斩钉截铁的说,露出一抹淡定的笑:“别想那么多,先研制出解药再说!”

岳烟点头,咽下那些担心的话。

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承担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楚怀安是在亥时一刻醒来的,睁开眼睛时,岳烟刚替他施了一回针,他尚未完全清醒,睁眼后下意识就要坐起来,嘴里同时关切的问:“谁赢了?陆戟那孙子不会输了吧?”

他起得太急,脑袋一阵晕眩,又倒了回去,岳烟连忙开口:“陆将军没输,生死局暂时中断,侯爷您中毒了!”

楚怀安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也快得吓人,他抬手揉揉太阳穴,缓了好一阵才低声开口:“别让我娘知道我中毒的事。”

这件事已经快闹得天下皆知了,岳烟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的望向苏梨。

“夫人已经知道了,侯爷醒了就好,一会儿宫人会去告诉夫人你已经没有大碍。”

听见苏梨的声音,楚怀安飞快的抬头,目光扫过她藏着暗箭的袖子,脸色微沉,冲岳烟命令:“你先出去!”

他的语气很不友好,岳烟起身要走,被苏梨按住,苏梨勾了个凳子也坐到床边:“现在不止侯爷一个人中毒,郡主的安危至关重要,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侯爷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

苏梨说得坦荡,楚怀安也没客气,伸手就抓住苏梨那只手,果不其然摸到硬邦邦的机关,不由气恼:“你真不怕死,不趁乱把它摘了,现在还有胆子戴着这个,也不怕忽鞑找你麻烦?”

“我是奉旨行事。”

苏梨一脸坦荡,楚怀安气得冷笑起来:“奉旨行事!到时事发你以为谁能护得住你?”

他是在苏梨按动机关将那一箭发射出去的时候才知道楚凌昭还有后招的,只是这一招上不得台面,有些阴损,可以护得住陆戟,却护不住苏梨。

胡人勇士被暗杀,忽鞑必然大怒,为了平息忽鞑的怒火,哪怕是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楚凌昭也会把苏梨推出去抵罪。

他太明白楚凌昭的意图了。

楚凌昭不在意苏梨的生死,也许连苏梨自己都不在意,可楚怀安不能不在意!

“侯爷,你的余毒未清,情绪过于激动不好。”

苏梨转移话题,楚怀安还没发完的怒火全都憋了回去,无从宣泄。

他松开苏梨,颇为傲娇的躺回去,甚至还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梨和岳烟,不过片刻后又翻回来:“生死局中断,忽鞑现在是什么反应?剩下的胡人呢?那个叫扈赫的死了吗?”

“陛下借机控制了胡人的行动,此事重大,忽鞑目前还算比较配合,没有闹情绪,只是不知道能安静几天,扈赫被关进天牢了。”

苏梨简单说了下现在的情况,楚怀安皱眉思索,片刻后又激动的坐起来:“陆戟说那个扈赫是顾炤,他投靠了胡人,肯定在背后做了什么,说不定连安家策划的那场宫乱都有他在里面掺和,连夜审他,一定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

如果文武百官听见他刚刚这番话,一定会惊讶纨绔如逍遥侯,竟有这样敏锐精准的直觉。

“这些事赵大人会处理的,侯爷你先安心休养吧。”

苏梨提醒,楚怀安还在赌气,复又背对着她,躺了一会儿困得打了个哈欠,终于把注意力放到自己中的毒上面。

“对了,我中的是什么毒?这些人是怕我睡得不好,让我多睡觉吗?”

“……侯爷,这种毒在我祖父的手札里叫软魂香。”

“然后呢?”

“可腐蚀人骨,将人化为一滩血水。”

“……”

楚怀安翻回来看着岳烟,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确定岳烟没有在开玩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毒有解吗?”

“还在研制。”

“那我还能活多久?”楚怀安问得直白,岳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不好说。”

楚怀安表情怔忪,他还年轻,没想过要这么早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现在听来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他想起上次楚凌昭赐给他那坛下了巴豆的酒,那时他是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问了苏梨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这一次却是措手不及。

沉默半晌,他掀眸看向苏梨:“爷又要死了,这一次你有什么感想没?”

“只要解药研制出来,侯爷便不会有事。”

苏梨理智的回答,理智到近乎冷漠。

楚怀安点点头,笑着嘀咕了一句:“真没良心,亏爷还咬舌吐血帮你打掩护!”

苏梨的手紧了紧,心脏也跟着揪了一下,到底并非彻底绝情,补充了一句:“无论过去如何,我总归不至于盼着侯爷死。”

不盼着他死,便是希望他活着。

总算还捞着一点心理安慰,楚怀安失笑,强打起精神笑道:“放心,算命的说也能活够一百岁,还能儿孙满堂,这点毒算什么,爷才不会有事,爷还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话还没说完,人便又睡了过去。

岳烟皱眉,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