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浔州,京都以西最大的州城。
浔州背靠浔山山脉,浔山以西多戈壁荒漠,物产稀少,浔山以东有山脉阻挡风沙,雨水充沛,光照充足,是以物产丰饶,且浔山山脉底下埋着诸多矿产,兵部的矿产多采自于此,仅次远昭最富庶的扬州,是远昭国西部最大的商贸中心,来往商队众多。
天刚蒙蒙亮,两匹快马携着一路风尘进了浔州城。
两人皆着朴素棉麻短衣,行色匆匆,看上去像商人,下马极利落,浑身的气势又与常人很是不同。
两人进城以后并未四处闲逛,反倒一反常态径直去了浔州城最大的烟花之地,寻梦楼。
烟花之地白日一般是不做生意的,楼里的姑娘折腾了一夜总是需要休息,不然夜里怎么能伺候得好客人?
赵启敲了一会儿门,楼里的伙计才慢吞吞下来开门,打着哈欠,看也没看来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青天白日的敲门做什么,要死了!真当自己有点小钱就能为所欲为了?”
伙计被人搅了清梦此刻正没窝着火,苏梨上前一步,拿了一锭金元宝给伙计:“劳烦要一间上房,再备些热水酒菜,我们歇一歇脚,稍晚些时候就走。”
金元宝是实打实的,伙计连忙接过,掀眸看了苏梨和赵启两眼,见苏梨是女子打扮,不由得有些戒备:“你俩什么人啊,打尖不去客栈,跑这儿来做什么!”
“避仇,着急赶路,怕仇家找来。”
苏梨含糊不清的说,伙计脸上的狐疑更甚:“什么仇家?我们这里可是做正经买卖的,若是真有什么祸端可不行!”
烟花之地做的都是逼良为娼的买卖,哪里和正经二字扯得上关系??
苏梨又拿了一锭金元宝给伙计:“我二人是背着家里私奔的,怕被抓回去浸猪笼,只住到傍晚便走。”
跟陆戟打探敌情久了,苏梨的谎话信手拈来,所以刚刚一开口她只要了一间房。
伙计见她脸上有伤疤,又见赵启是个不大会说话的闷葫芦,犹豫了一会儿侧身让开让苏梨和赵启进屋。
寻梦楼比京都揽月阁的布局还要大一些,楼里其他人都还睡着,屋里空荡荡没什么人声,伙计把元宝塞进袖袋,引着苏梨和赵启一路上了二楼。
“二位住这间房吧,热水和酒菜一会儿就送来,还有什么需要吗?”
“劳烦小哥再送一套男装给我,粗布短打就成。”苏梨要求,行走在外,这一身女装的确不大方便,说完她又看向赵启,无声的询问,赵启沉声开口:“我也要一套。”
话落,苏梨又给了一锭碎银,算是赏银,伙计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进了屋,赵启上了门栓,苏梨坐下,脱了鞋,把鞋倒扣在凳脚磕了两下,抖出一些沙来。
就着干粮赶了整整三昼夜的路,她有点撑不住了。
“为何要撒谎住在这种地方?”赵启低声问,他是奉楚凌昭的口谕护送苏梨去边关,与楚怀安汇合,他身上有关牒文书,可以和苏梨光明正大的住在官家驿站,完全没必要如此行踪诡谲。
“赵大人,陛下让你护我出城,可有让你路上听我安排?”
苏梨平静的问,也不避讳赵启,脱了袜子,白净的脚掌磨出了水泡,是一路被马鞍磨得。
赵启没了声音,他如今还是军情处副蔚,官职虽比苏梨高,但口谕里的确是让他听苏梨安排,至少此行途中,他比苏梨要低一头。
干巴巴的坐了一会儿,伙计先让人送了热水来,屋里有屏风,苏梨没太讲究,用屏风囫囵一挡,便迅速洗了个澡。
洗完澡,一身的疲倦少了许多,苏梨换上干净短打,唤伙计来换了水,再让赵启洗。
赵启的动作比苏梨更快,洗完出来,换上和苏梨款式差不多的短打,和五年前憨直淳朴的形象相差无几,苏梨看得晃神,好像又看见那日核儿欢欢喜喜嫁给他时的场景。
分了下神,苏梨恢复如常,把头发盘起来,改作男子打扮,刚做完这一切,伙计送了饭菜来。
苏梨和赵启没说话,各自安静的吃饭,两人的动作都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把饭咽了下去。
吃完饭,伙计让人收走餐盘,苏梨又交代伙计去买些干粮回来。
从浔州离开,后面几日又要风餐露宿了。
伙计走后,苏梨看向赵启:“时间不多了,只够浅眠一会儿,你睡床还是睡地上?”
“我不睡。”
赵启说,苏梨也没劝他,自己躺到床上。
烟花之地的床总是比别处的要软上许多,身体一沾上床板,便不自觉的放松,跟吃了软骨散似的,浓重的睡意也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眼皮沉得跟山似的,耳边传来一声轻响,苏梨已有些迷糊不清,半晌还是挣扎着睁开眼睛,偏头看见窗户开了,赵启约莫是在窗檐外面站岗。
脑袋被睡意搅成一片混沌,苏梨在脸上搓了一把坐起来,直接动手把脚掌上的水泡掐破,水泡破裂以后略疼,苏梨皱了皱眉,动手挤出血水。
行军打仗,磨出血泡是很正常的事,要趁早挤了才好,不然容易灌脓溃烂。
不知是不是闻到血腥味儿,赵启又翻进窗来,从怀里摸出一瓶药递给苏梨:“止疼的。”
说话时他刻意避开了苏梨的脚,遵守着‘非礼勿视’的礼数,苏梨没客气,直接接过:“多谢!”
道了谢,苏梨把药粉洒在水泡上,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苏梨倒抽了口冷气,额头冒出冷汗。
“按照现在的马力,至少还要再赶半个月的路,你……”
后面的话赵启没说完,他在怀疑苏梨扛不扛得住。
当初发现陆戟不在军中,他从边关回来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赶路,脚在鞋里捂烂了,屁股也在马背上颠破了皮,随便动一下就痛得不得了。
他一个皮糙肉厚的男人尚且如此,落在苏梨身上,她怎么受得住?
“无妨,只要没死,总是要熬下去的。”
苏梨淡淡地说,捧起另一只脚,比刚刚更爽利的掐了水泡上药。
上完药,苏梨又出了一层薄汗,身体比刚刚更失力,像滩泥似的倒在床上不想动弹,脑子却因为脚上的疼痛诡异的清醒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问:“尊夫人……生了吗?”
她刚回京在揽月阁救下那个女子那时就显了怀,过了这么久,孩子怎么也该生了。
没料到苏梨会突然问这个,赵启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生了,母子平安,是个女儿。”
他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不是因为苏梨想到一些旧事,语气也并不如何开心。
“是吗,那……恭喜了。”苏梨轻声呢喃,尾音透出不易察觉的叹息。
核儿已经不在了,苏梨没有资格要求赵启一辈子记得核儿,甚至为了核儿终生不娶。
理智是这样说的,可心里还是沉闷难受。
竭力克制许久苏梨还是没克制住,把当年的事问得更细:“那个时候,核儿有几个月的身子了?”
“七个月,还有两个多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害喜害得厉害,吃不下什么东西,瘦了很多,肚子却离奇的大,像是快被肚子里的孩子吸干了精血一般。”
赵启说得多了些,苏梨掀眸看他,只见他目光灼然,五年前那些旧事似乎还在眼前。
他这般……却也并不像是无情无义之人。
“你……后来找到核儿的尸骸了吗?”
核儿被沉了塘,若无人阻拦,他也许还能……
“没有。”赵启打断苏梨的猜想,他偏头看着苏梨,眸底一片幽黑,像深不见底的泉水,彻骨冰寒:“我被尚书府的人丢进了京兆尹大牢,在里面被关了半年。”
“那你是如何脱身又当上军情处副蔚的?”
苏梨追问,赵启又没了声音,他坐在窗棱上偏头看着远方,侧脸一片冷硬。
谁也不知道他在京兆尹大牢那半年经历了什么,他也并不愿意告知旁人那半年发生的事。
知道得不到回应,苏梨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的换了个问题:“赵大人,你恨苏家的人吗?”
赵启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那件事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那天将她捆了沉塘那些下人没多久便被寻了由头赶出尚书府,后来我找到了他们,他们都下去陪她了……”
赵启的声音平静,有种娓娓道来的悠然,话里却充斥着血腥。
当初有一个算一个,害死核儿的人,他都揪出来杀了!
除了赵氏、苏挽月、思竹,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比旁人要高一些,自然不是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掉的。
“那你为何……”苏梨还要再问,被赵启沉声打断:“时辰不早了。”
他不想再和苏梨说下去了。
苏梨咽下没能问出口的话,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身体太累了,哪怕脑子里千头万绪搅在一起,不出一刻钟的时间苏梨便抵抗不住陷入沉睡。
她睡得不大踏实,又梦到少时的旧事,她与二姐打雪仗生病了,核儿整夜整夜不睡觉守在床边照顾她。
有时她装睡,还能听见二姐和核儿坐在一起说她太顽皮了,一点没有小姐的规矩。
她们两人明明也还小,凑到一起偏偏透出股子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寻梦楼渐渐热闹起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女子娇媚的啼笑,笑声入耳,很容易叫人酥软了骨头。
苏梨盯着床帐看了片刻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揉着眉心起身,脑子还有些昏沉沉的,窗户关着,赵启并不在房间,眼睛随处一扫,桌上一个精巧的红木盒子映入眼帘,红木盒子只有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漂亮的小花,很是惹眼,出现在这里却有极突兀。
“赵大人?”
苏梨低唤了一声,赤着脚下了床,脚掌心上过药的水泡传来刺痛,将睡意全部驱散,苏梨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灌下去,放下杯子目光又落在那个红木盒子上。
赵启没有回应,苏梨听见外面有人和着悠长的曲调轻轻哼唱了一句:“……红纱醉卧郎轻摇,薄衫摇曳妾如丝……”
词是极香艳的唱词,曲却是好曲,是当年苏唤月名动天下那一曲。
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种地方听见。
苏梨听着,拿起红木盒子轻轻拨开虚掩着的盖子,一段莹白刺入眼眸,心脏骤然收紧。
苏梨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看了好半天都没有动,在快要窒息的前一刻猛吸了一口气,剧烈咳嗽起来。
红木盒子里垫着一块黑布,黑布上面放着一只手,准确的说是被剔了血肉,只剩下骨头的手骨。
这只手骨很是纤细,可以想见这只手的主人血肉丰满时,十指是怎样的纤美。
这是一双可以弹奏出天籁的手,这双手的主人说话很温柔,脸上总是挂着浅笑,温柔又亲和,对任何人都是和善有礼的。
苏梨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看着盒子里的手骨,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还在狠狠搅动。
安珏!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便立刻夺走了苏梨所有的理智,她合好木盒,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外面灯火通明,到处都是靡靡之音,有些纨绔子弟已经猴急的抱着美人当众做起那些下流的事。
苏梨拿着木盒冲出,因她脸上有伤,几个娇滴滴的美人被她吓得惊叫出声,苏梨没理,迅速扫过每个角落,企图发现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丑娘们,长得这么丑还有脸跑出来乱晃,不要命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骂了一句,撸着袖子上前就要给苏梨一个教训,好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
然而刚冲到苏梨面前,手还没碰到苏梨,就被苏梨一脚踹翻!
来楼里都是找乐子的,其他人一看有热闹看,全都围了过来,那人觉得丢脸,大叫着又要冲上来,赵启拨开人群进来,一把将苏梨拉到身后表情沉郁的看着那个人。
那人面色蜡黄,一副被掏空了身体的模样,在赵启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见赵启气势很强,不是好惹的人,那人没敢动手,放了两句狠话便跑了,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等他们走了,赵启把苏梨拉回房间,老鸨闻讯赶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赵启砸了一张银票,当即乐呵呵的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跟人动手了?”
赵启沉声问,苏梨一直死死的抓着手里的木盒,抬头看着他,眸底密密麻麻布了一层血丝:“你去哪儿了?”
“我看时辰差不多到了,去楼下检查了下马匹。”赵启语气自然的回答,见苏梨手上多了个盒子,不由皱眉:“你手上的是什么?”
“我二姐的手。”
苏梨沉沉的说,声音没有什么波澜,透出两分死气,赵启愣了下:“什么?”
苏梨没再开口,把那只手骨从木盒里拿出来,用布包了厚厚的好几层揣进怀里,像藏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放好,苏梨隔着衣服拍了拍手骨,像是安抚又像是承诺,然后恢复冷静冲赵启道:“继续赶路吧。”
赵启的眉头皱得更紧,看了苏梨好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说,等苏梨穿上鞋子两人一起下楼离开。
在他们走后当天半夜,一队镖师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的来到寻梦楼门口,为首的镖师身形挺拔,不苟言笑,看上去有些吓人,身后却跟着一个身量高大、古灵精怪的姑娘!
“哟,几位爷可是要进来乐一乐?”
伙计热情的招呼,不等领头的镖师说话,那姑娘便翻身下马,拿出几锭银子塞进伙计手里:“乐什么乐,我兄长刚成亲没几日,怎么敢做对不起嫂嫂的事!要五间房和好酒好菜,记得帮我们把马喂好!”
“……”
伙计的眉头狠狠抽了抽,这见天的个个都抽风了么?私奔的押镖的都放着好好的客栈不住,偏偏上赶着住这种地方?
“几位,咱浔州城的客栈都还开着门儿的,最近也客栈也不打挤,各位随便去哪家客栈都是有空房的,何必……”
“怎么!不找姑娘就不能住你们这儿了?”张枝枝掀眸懒懒的问,露出几分痞气,张云天抓着马鞭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姑娘家好好说话!”
张枝枝捂着脑袋委屈的哼了一声,又拿了一锭银子给伙计:“一定要点姑娘才能住的话,叫几个到我房间便是,可不许勾引我这些师兄师弟!”
“……”
伙计的脸抽得更厉害,得,一群大老爷们儿陪着个小姑娘逛窑子,这是什么世道?
但不管什么世道,有钱赚才是王道!
伙计收了银子,连忙招呼张枝枝他们进去,里面的人正往后院帮忙牵马,一群人拿着棍棒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
“进去,找到那个臭婆娘给我狠狠地揍!”
领头的纨绔公子恶狠狠的说,一群人横冲直撞,凶得不行,张云天连忙把张枝枝往后拉了拉,张枝枝两眼放光,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伙计苦着脸点头哈腰的冲过去,劝说一番,不仅没把人劝住,自己好讨了一顿好打。
寻梦楼哪里是一般人能寻衅滋事的地方?老鸨当即叫了楼里的打手来。
一通以暴制暴以后,那纨绔子弟只能带着人灰溜溜的落荒而逃。
张枝枝第一回出远门,看的还有些不尽兴,拉着伙计一番询问,伙计一开始还不肯说,张枝枝给了一锭银子以后便把苏梨暴打那纨绔子弟的事说了一遍。
张枝枝和张云天对视一眼,立刻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这一趟镖是空镖,来托镖的人也没细说这镖要走得快还是慢,只要求他们歇脚的时候去烟花之地。
京中如今把逍遥侯府那封遗旨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苏梨突然离京必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张枝枝和张云天没耽搁,当即带着镖局里比较厉害的镖师一起追了过来,一路几乎没怎么停歇,追到这里却还是比苏梨他们慢了一天。
不过苏梨没直接到四方镖局找张枝枝要他们一起走,还以押镖的名义请他们走一趟空镖,说明并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与她是一伙的。
猜到苏梨的意图,张云天他们当夜没再继续赶路,决定休整一下第二日再走,路上抓紧点,不出意外的话,刚好可以和苏梨保持大半天的距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靠近边关的某边陲小镇。
一家破旧的面馆,几张破木板拼凑起来的门被风沙吹得摇摇晃晃,透出点点昏黄的暖光,大门被吹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里面的人骂了一句:“什么破面馆,爷吃的是面还是沙?”
骂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凭容貌跻身远昭国四宝之一的逍遥侯。
不过楚怀安骂归骂,面条也还吸溜得呼呼作响,这面馆虽破,可面汤都是用羊骨头熬的,熬得浓香诱人,除了四处漏风沙倒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这些日子一路奔波,他的脸黑了不少,添了几分沧桑,不过并不损其俊美的容貌,反而更有野性。
“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侯爷再忍一忍,明日使臣团过境入关,就可以返程回京了。”陆戟沉声安抚,放下碗筷,已将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楚怀安哼了一声,把面条吸溜得更欢。
这一路他处处都在和陆戟暗中较劲,非要比个高下,只是他在京中吃的饭菜都十分精致,乍然吃到这些粗糠杂食,能咽下去已是不易,在速度上着实比不过陆戟。
吃完一整碗面,楚怀安不拘小节的撩起袖子擦嘴,擦完还十分自然地打了个饱嗝儿。
一路从京中走到这里,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精致优渥的逍遥侯了,他现在是真不讲究糙爷们儿楚怀安!
“时辰不早了,侯爷早些休息吧。”
陆戟说着就要起身,被楚怀安一把按住肩膀又按了回去,力气之大,差点没把陆戟从凳子上按下去:“侯爷?”
“今晚该我值守。”
“侯爷,你不用……”
“别跟爷说不用,你偷摸着跟别人说的那些值守站岗技巧爷都记住了,麻溜去睡,爷今夜值守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回京就自请削爵,跟着你在这儿喝一辈子西北风!”
楚怀安拔高声音,拿出以前混不吝的架势,一点道理都不讲,比山匪更有匪气。
陆戟犹豫了一下,没再推辞,转身去后院休息,楚凌昭问店家借了顶帽子,把脸蒙得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就跃上房顶。
夜里的风更急,裹着黄沙打在门上呼呼作响,拍在身上也并不好受。
风刮得大,夜空黑漆漆的,并不像前几日挂着灿烂无比的星河。
楚怀安坐在房顶唇角微微上扬,有些得意,爷还以为这边关是什么虎狼之地呢,一路走来,爷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着吗?也就陆戟那个闷葫芦喜欢装深沉,他不会就是用这招骗取小姑娘的芳心吧?
楚怀安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苏梨就是他心里那个被陆戟骗了芳心的小姑娘!
接了使臣团回京,陆戟官复原职若是苏梨要与他一起回塞北,楚怀安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该寻个借口到这里蹲两年。
让塞北的黄沙打磨两年,也许他这块美玉也能装装深沉,把那个小东西再骗得回心转意呢?
这般胡思乱想着,风停了,衣服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沙,楚怀安抖了抖袖子,细腻的沙粒从袖口洒落,他用另一只手接着捻了捻,眉眼弯了弯,好像和苏梨之间那空白的五年,因为这一遭被填补了起来。
塞北的风他领略过了,荒漠戈壁他也见识过了。
那些她与别人一起走过的岁月,他终于也窥得其中一二。
正想着,乌云散开,漏下软白的月光,几乎是月光倾洒而下的瞬间,一道寒光闪现,几乎是本能的偏头,一支寒箭破空而来,擦着发顶射入茫茫夜空。
楚怀安在屋顶打了个滚,立刻抽出腰上的软剑厉喝:“什么人?”
话落,二三十个黑衣人拿着寒光凛冽的大刀将面馆团团包围。
楚怀安拧眉,浑身泄出杀气,却没轻举妄动,只盯着为首那人质问:“谁让你们来的?”
“奉太后懿旨,处决反臣楚怀安、陆戟!”那人声音洪亮的回答,楚怀安气得差点笑起:“反臣?老子离京才几天,你们当老子吃沙吃得脑子坏掉了?”
那人没有要和楚怀安废话的意思,直接命令:“太后懿旨,提反臣首级回京复命!”
说完,围在外面的人应声而动。
楚怀安从房檐跃下,一脚踹开陆戟的房门:“有杀手!”
刚吼完,后脑一凉,楚怀安下意识的低头。
啪的一声,白玉做的玉冠被箭镞射中,碎裂开来。
楚怀安抬手捞了一把,将玉冠碎片握在怀中,侧身闪进屋里,陆戟只着中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刚刚朝他面门射来的那支箭。
“杀手围剿,冲入面馆,侯爷的岗哨技巧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戟冷声问,这一路他和楚怀安的关系不知不觉近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没有以前那么注意,下意识的把楚怀安当成军中将士来训。
楚怀安踢上门,同样破旧不堪的房门立刻传来笃笃笃几声闷响,又是几支箭射在了上面。
“你丫对谁都这么说话?她刚来边关,犯了错你也这么凶她?”
楚怀安抽出空问,语气颇有些生气,腾空扑到陆戟床上,陆戟拿了长戟抬手将屋顶捅了个大窟窿。
他早有预料,楚怀安却没有防备,被屋顶掉下来的瓦片泥土砸了一脸。
“陆戟!你他娘的死不死!”
楚怀安爆了句粗口,陆戟已顺着房梁从破洞翻了上去,反射弧偏长的回答楚怀安刚刚的问题:“战场上刀剑无情,我对她凶是为她好。”
楚怀安一路缠着陆戟问了很多与苏梨有关的事,这会儿楚怀安没说苏梨的名字,他也能明白楚怀安刚刚问的是谁。
“刀剑无情?爷看你比刀尖更无情!”
楚怀安小声嘀咕一句,从房顶破洞爬上去,随行的人已经和那些黑衣人打成了一团。
楚怀安吐出一口混着尘土的口水,脑子刚要琢磨这背后的隐情,耳边传来陆戟的厉喝:“小心!”
情况有些危急,利箭已经到了眼前,楚怀安本能的后仰,下颚骨传来剧痛,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带得从屋顶后翻过去。
失重感袭来,从屋顶摔落在半空的那段时间,时间诡异的变得很慢,楚怀安很清晰的看见箭镞擦过他的下巴尖后带着血肉射向漆黑的夜空。
下巴痛得麻木,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自己会不会毁容,然后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这是真的。
这些杀手要他的命,来真的,据说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他叫了太后二十来年的舅母,之前被构陷和苏挽月有染,在大理寺牢中差点中毒以后,他便鲜少再叫她舅母。
他与太后的关系是生疏了,但怎么想都还到不了要给他扣上个反臣的高帽要了他的命!
这是个局!
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楚怀安在心里想。
房顶还是有些高,他完全是被那支箭带着倒下去的,落地的瞬间激起一地会尘埃,后背被厚实的地面砸得很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一下。
他想起刚刚那个被一箭射碎的白玉发冠,那是他及冠那年,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戴到他头上的,他一直戴着,和楚刘氏给他的那块贴身白玉一起妥善保管着。
他活得没心没肺,真正用心珍视的东西不多,这个玉冠算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现在这个玉冠碎了。
楚怀安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受。
“铮!”
短兵相接,一寸火花在眼前炸开,然后是陆戟揾怒的低吼:“这个关头你发什么愣?还不快起来!”
“咳咳!”
如梦初醒一般,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楚怀安轻咳了一声,往旁边滚了滚,陆戟用长戟挑开那个黑衣人的刀,快步走到楚怀安身边,与他背贴着背:“还拿得起剑吗?”
陆戟问,楚怀安抬手擦去唇角咳出来的一缕腥甜,唇角露出狞笑:“别他妈废话,老子爬树捅个马蜂窝都比这惊险!”
说完提剑冲入人群开始厮杀,确定他没事以后,陆戟也专心应战。
来暗杀的人有点多,杀完一批马上就会涌来新的一批。
楚怀安和陆戟离京时带的都是精锐,但也耐不住这样的人海战术。
半个时辰后这场厮杀才堪堪停止,面馆的尸体早已堆成了山,楚怀安握着剑,手腕一片酸痛,整个人像是刚被人兜头浇了一盆血,连发丝都染红了湿哒哒的黏成一绺贴在脸上。
他喘着气,视线里还是一片红,没从刚刚的血雨腥风中回过神来。
陆戟就站在他旁边,以从容不迫的姿态整队,清点人数,片刻后,统计结果出来,他们带的人死了十一个,伤了二十个,四十人的迎接队伍,死伤过半。
没受伤的人开始清算尸体,又过了半个时辰,小院里整整齐齐堆放了八十具尸体。
一枚银色令牌被送到陆戟手上,楚怀安眼眸动了动,看见那令牌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当今太后来自安家,未出嫁时,闺中小名为海棠,封后以后,先帝命内务府将海棠花刻入后印之中,后来太后的所有信物之上,均有海棠印记。
楚怀安又想起刚刚暗杀头领说的话,他们是奉太后懿旨,来取反臣的首级。
楚怀安失力的坐在地上,手拿不稳剑,剑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先将这些尸首处理了,一会儿侯爷修书一封,带上此令一起,由张毅八百里加急送回皇城,面呈陛下!”
“是!”
被叫做张毅的人听令,从陆戟手中接过令牌。
陆戟这才转身看向楚怀安:“侯爷,事情真假自有陛下定夺,请侯爷先将今夜之事书写下来让人呈给陛下,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们还要去迎使臣团入京。”
使臣团里有胡人的王上忽鞑和公主忽宛颜,不管朝中发生何事,不管形势有多错综复杂,至少在使臣团面前不能露怯!
“她如果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是这样吗?”
楚怀安又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很诡异的是,他现在脑子里很空,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五年前那夜苏梨曾泪眼朦胧的质问。
那时苏梨哭得很绝望。
这次回京以后,苏梨很少哭,即便哭也是那种极隐忍的默然垂泪。
五年的时间这么漫长,她有在陆戟面前哭过吗?陆戟会安慰她吗?
脑子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衣帛撕裂的声音,陆戟撕下衣服下摆,将一片布丢给他:“正好有血,侯爷将就用吧。”
“……”
楚怀安表情僵滞了片刻,随后没再说话,就着一身的血写了封血书。
血书的内容简单粗暴:陛下,有六十个王八蛋追过来说奉了太后的懿旨要杀我和陆戟,人我们都宰了,搜到令牌一枚,请陛下问下太后这令牌是不是她不小心弄掉的,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以后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保管妥当些为好!
看见令牌的那一刻,楚怀安心里其实出离的愤怒,但写完血书以后他却发现这上面的言辞都刻意放得很轻松,他甚至已经替太后找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台阶。
令牌是真的,但并不是太后下的懿旨,只是有人偷了令牌假意伪造的。
写完,楚怀安把血书交给张毅。
“请侯爷放心,属下一定拼死将此信与令牌呈到御前!”
张毅斩钉截铁的承诺,然后出了院子骑着快马离开。
楚怀安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懒洋洋的踢了踢陆戟:“你觉得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
陆戟只有硬邦邦的两个字,楚怀安对他的反应不大满意,又踢了他两下:“你怎么能不知呢?太后可是连娘家的亲侄子都能下毒谋害的人,你我在她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万一她真的……”
“侯爷,你眼睛红了。”
陆戟提醒,一点都不委婉的打断楚怀安的话,将他心里那点微末的难过挑出来,放大,然后泛滥成灾。
楚怀安收回脚,坐在地上不肯挪窝,仰头望望天又低头抠弄地上被血浸染的沙石,半晌骂了一句:“草!原来忠臣良将被人冤枉是这种感受!老子还不如醉死在美人乡呢!”
一路奔波身心都是疲惫的,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楚怀安心里能好受就怪了。
“热水很快就好,侯爷早点睡吧。”
“你不打算安慰我两句?不怕我明天发疯砍死那个叫忽鞑的引发远昭与胡人的大战?”楚怀安无赖的说,眼眶红得更厉害。
陆戟定定的看着他,表情严肃,隐忍克制到极点,反而变成了冷漠。
“不管此事真相究竟如何,都是你我个人的私怨,没必要拉着远昭国的黎民陪葬。”
楚怀安裹着一身血污坐在地上,陆戟站着,楚怀安仰望着他,两人对视着,眸底均是一片深沉。
良久,楚怀安忽的低笑出声:“你怎么比太学院的老古板还迂腐,就不能快意恩仇一回吗?”
陆戟移开目光,仰头看着天边的皎月,无意识的呢喃:“侯爷若见过战火硝烟下无数人如蝼蚁求生的场景,便会知晓我肩上担着的是什么……”
楚怀安点头,在地上画了个叉。
“你一心想担着家国天下,有些人却并不会如此想呢!”
……
若隐若现的晨光中,一人骑着马疾行,细看之下会发现,这马蹄上裹了一层血,像是刚从血泊里出来。
嗖!
一支利箭忽的射出,马上的人跌落,打了几个滚滚入路边草丛。
片刻后,十来个黑衣人将草丛围住,那人捂着中箭的肩膀站起来,眼神凌厉的看着这些人:“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没说话,互相递了个眼色,眨眼间便将中箭之人捅成了筛子。
中箭之人吐出血来,还要挣扎,胸口的刀搅动了两下,他尚未完全失去意识,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衣人从他胸口拿走血书和那枚令牌。
黑衣人抽刀,中箭之人跌倒在地,血无声的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