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外的是,比起平阳,河东要安定许多。
或许,这与他们没有面临太过强大的军事压力有关吧。
河东诸县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派出人员,给轵关及黾池前线输送粮草罢了。
轵关离得近,且关后较为安全,故这项工作没那么难。
黾池就危险多了。因此他们只把资粮器械送到陕县,剩下的让王弥自己想办法。反正他这几年不断分宅均田,还开垦了部分荒地,分配给流民们,手里掌握的人口不少,几不下五万,拉点壮丁健妇转输并没问题。
乔豫抵达河东郡城安邑县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九月初的乡间静谧无比,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乔豫来到了安邑卫氏的老宅前,举目四望。
这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家族。
好些年前可能还是世家大族、北地著名豪门,但二十余年前的血雨腥风,让这个家族遭受重创——恰如当时的裴氏。
但卫氏没裴氏运气好。
裴氏靠女人翻身了。
邵贼痴迷他的主母,对裴氏多有照拂,吸引了诸多裴氏子弟东奔,为他效力,甚至连族中耆老之一的裴康都当上了梁国三公。
卫氏走差了一步。
听闻当年卫玠因着妻子乐氏的关系,还和邵勋有过联系。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带着母亲南下江夏封地养老,没几年就死了——北人去了南方,真是太容易得病暴死了。
卫玠之兄卫璪留在北方,先为散骑侍郎,后不忿王衍专权,以及邵勋这种身份低贱之人崛起,加之洛阳发不出俸禄,日子过得艰难,便辞官回了故乡安邑。
刘聪听闻,征辟其出仕当官。卫璪也看不起匈奴人,认为安邑卫氏这种门第的人为匈奴效力,着实耻辱,还不如为邵勋当官呢,于是拒绝了。
刘聪大怒,杀之。
当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卫璪可死,卫氏不能灭。不然的话,裴氏、薛氏、柳氏以及依附他们的大大小小的土豪会感受到威胁。
若无外敌就罢了,可偏偏有邵贼存在,这种时候万不能自乱阵脚。罪止于卫璪一身,无涉其他。
卫氏也退让了一步,派了几个子弟出仕当官。
说实话,这几个卫氏子真没什么才具。
贾南风乱政之时,卫氏出色的子弟被一扫而空,只留下卫玠、卫璪这两个有点名气,他俩死后,河东卫氏明显出现人才断层了。
推出来当官的子弟,乔豫都看不上,更别说去士人竞争更激烈的洛阳、汴梁当官了。
这个家族算是完了,而今只能作为大汉的钱粮供给之所。
乔豫看了一会后,围墙上已经有卫氏部曲探头探脑,于是他让随从上前叫门。
片刻之后,自有人将其引入。
大约半个时辰后,卫氏庄园后院的围墙边,一人钻狗洞而出,发足狂奔,先至不远处一守园人菜地,取了马,翻身而上之后,后半夜抵达安邑、闻喜交界处的一座卫氏庄园。
核对身份之后,匆匆入内。
“鼠奴,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正在园中待客的卫展长身而起,问道。
“兄长,乔豫上门督办粮草、丁壮了,持的太守令。”鼠奴回道。
“就他一人上门?”卫展眉头一皱,问道。
“还有十余随从。府君的使者明日才会来。乔豫提前一晚过来,让府中稍作准备,明日一早就转输十万斛粮、二十万束干草至平阳。”
“竟如此紧急?”卫展若有所思。
说完,挥手让族弟离开,道:“晚些时分去找你。”
鼠奴依言退去。
客人坐在一旁,镇定自若地看着。
河东卫氏,向称望族。
曹魏时期,卫觊颇受重用。自此往后,这一支就成了主脉。
但当时还没太过出名。
卫觊子卫瓘颇有能力,让家族光大门楣,获得了进一步发展,诸子女皆婚对名族。
长子娶阳夏何劭女。
次子卫恒娶太原王浑女。
三子卫岳娶河东裴楷女。
四子卫宣尚繁昌公主。
卫瓘的女儿差点当惠帝皇后。若非贾充暗中操作,就没贾南风什么事了。
卫瓘之后,孙辈卫璪被刘聪所杀,卫玠客死江南,这一支算是彻底没落了。
卫展乃前彭城护军卫列之孙、广平令卫韶之子,从辈分上来算,应是卫瓘的族侄,与卫恒是一辈人,同时也是卫璪、卫玠的族叔。
卫展有妹卫铄,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夫人,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嫁给了江夏李矩——非平阳李矩,他的出身还没资格娶卫氏女。
如此煊赫的一个大家族,没想到一朝成空,竟要慢慢没落了。
“道舒,卫氏子一在江夏,一在建邺,一在河东,散于各地开枝散叶,宗族无倾覆之忧。你既然北返,想必是有重振家门的决心的。”客人捋了捋胡须,道:“值此之际,就当奋起一搏,迟恐泯然众人矣。”
卫展坐了下来,看向来客,道:“景思(裴宪)自幽州回返,想必已认定梁公了?”
裴宪被这句话问着了,一时沉默无语。
卫展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道:“景思实在不是当说客的料。”
裴宪闻言赧然。
何止不是当说客的料,还不是当将领的料,更被人看作扫把星……
投司马越,越败。
奔江州华轶,轶死。
再依附幽州王浚,浚复死——王浚前妻卫琇是卫瓘亲侄女、卫展的族妹。
也就梁公敢用他,太白星精的气运果然惊人!
“罢了。”卫展笑着摇了摇头,道:“乔豫本在秀容,却自太原回返,催督粮草,看样子梁公发兵不远。”
“不是已经发兵了么?”裴宪问道:“侯飞虎攻克长子县,斩首三千余。”
“此是扫清门户,非发大兵。”卫展耐心地向裴宪解释道:“若侯飞虎越乌岭道,直攻平阳,兴许还算。”
原来是这么回事!裴宪是真不懂这些玩意。
“景思——”即便没有外人,卫展仍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梁公对裴夫人如何?”
听到这事,裴宪冷哼一声,道:“脸都不要了!”
卫展无奈地看着他。
裴宪深吸一口气,道:“从妹自小知书达理、温婉秀丽,见得邵勋可怜,多加照拂。但邵勋内里想的却是以下犯上……”
“够了!”卫展恨不得起身打一顿这厮,但他按捺住了,问道:“听闻裴夫人为梁公育了三子。前番裴公薨逝,梁公于万机之中抽出时间,陪裴夫人出外散心,抚慰伤痛。我就没见过称王称公者如此宠爱一个女子的。景思,你不懂没有关系,裴氏有人懂。今日你就好好和我说说汴梁内情,我再斟酌一番。”
“这还要斟酌?”裴宪惊讶道。
如果他是刘聪,早就扔下大军跑去长安了。这还斟酌什么?斟酌以何种方式败吗?斟酌如何败得体面吗?
“卫氏经不起折腾了。”卫展和他说了实话:“如果好处不够大,宁可不动。”
裴宪到底不是傻子,思虑半天后,扭扭捏捏地说道:“梁公确实很喜欢吾妹……”
听完裴宪的话后,卫展大体明白了,和他预想得差不多。
不喜欢,能有三个孩子?怎么可能!
而且还是三个儿子,这就有说道了。
卫展突然站起身,看着外间的明月,思虑良久。
“道舒,话我是带到了。”裴宪说道:“刘聪已经不太信任裴氏了。硖石堡一战,多有裴氏子弟、部曲反正,王弥告到平阳,有点棘手。族中有人担心刘聪丧心病狂,要对裴氏动手,故想谋大事。薛氏、柳氏向来同气连枝,也会一并动手。我们都动了,卫氏却不动,无论胜败,都没好处的。”
裴宪虽然能力不行,但这话却没毛病。
假设裴、薛、柳三家发动叛乱,最终被刘聪成功镇压,卫氏真的一点不受怀疑吗?未必。说不定会被刘聪趁机收拾一番,让他们再也没有作乱的能力。
假如三家作乱成功,同时梁公大军攻入平阳,那么卫氏就更尴尬了。
裴宪现在是梁国监察御史,他不仅仅代表裴氏,也代表梁公。
让你举义归正,你却推三阻四。若没这事还好说,但现在确切无疑地找上门来,再没表示,将来一定会挨收拾,还名正言顺的。
“景思,梁公想让我等怎么动手?”卫展又坐了回去,出声问道。
“很简单,你附耳过来。”裴宪招了招手,说道。
卫展摇头失笑,把耳朵靠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沉吟道:“这却不难。但时机需要把握好,万一我们动手了,梁公却还在吕梁山中踟蹰,那就不美了。”